Lens(朗斯)是法国北部距离巴黎200公里的一个工业小城,曾经凭借采矿业红极一时,但随着1986年最后一座煤矿的关闭而面临经济和生活的双重困境,成为被法国遗弃的一座“鬼城”。一系列废弃的矿场与居住区为邻,荒地和压抑的自然环境一直没能给这里的居民带来什么好运气。适逢2003年,法国政府面向各地区发征集令希望选个城市建立卢浮宫的分馆,Lens所在的北部加莱海峡大区作为唯一响应者,提交了六个候选城市。 第二年,Lens最终经过重重竞争赢得了建馆权,当地政府寄希望于卢浮宫分馆的建立能使得Lens像西班牙的毕尔巴鄂一样能够得到“古根汉姆效应”,让城市因一座博物馆的植入而迎来一场蜕变和复兴。
2005年,在卢浮宫的朗斯分馆(Louvre-Lens)的设计竞标中,日本建筑事务所SANAA和纽约事务所IMREY CULBERT,法国景观建筑师Catherine Mosbach 组成的团队,从116家参赛组织中脱颖而出,并最终打败 Zaha Hadid团队赢得了博物馆的设计权。七年之后,小城里迎来了Louvre-Lens博物馆的开幕,我们也算是慕名前往参观这个被赋予重大城市使命的建筑物。SANAA和IMREY CULBERT团队不负众望,将20多公顷的旧矿场改造成了一个博物馆公园,并通过博物馆水平延展的体量、特殊抛光的立面材料,将建筑、场地的蜿蜒与植物花草等元素融合,给游览者提供了犹如行进在山水般的自然体验。只不过这山不是真的山,是Lens的灰色天空下的绿树在建筑表皮上的灰度不同的反影,水则是矿场残存的黑色颗粒砂石与植被形成的滩涂景象。(图1)
值得一提的是Louvre-Lens的展陈设计。在125米长,3200平方米的大展厅Galerie du Temps中, 举行着为期五年的特展,专门展示从巴黎卢浮宫博物馆各个部门借来的共两百件珍贵藏品。由展厅的内部空间延续使用了与外立面相同的电镀铝板材料,并以水平天窗条带的方式引入自然光线,使得室内呈现银色半透的超现实氛围。建筑师的空间如此纯粹又超脱,再加上展品由于其不同地区不同历史时期的形式和种类多样性(有绘画、雕塑、考古文物等若干种),体积又悬殊极大,这些因素着实给展陈设计带来了不小的挑战。面对这枚烫手山芋,展陈设计师Adrien Gardère很聪明地摒弃了传统上的博物馆用小房间分隔来布置参观流线的方式,也没有选择简单地以地域和属性来分类,而是以一种与类似于城市街区组织的方式散布展品。(图2)通过在侧墙上的编年轴作为索引,一个个展品像被赋予生命的个体,被设计师近乎精确地定位在以展厅长边为轴的坐标系中。观众的每一步都是走在历史的横切面上,从中东、埃及、希腊、罗马到伊斯兰国家和欧洲⋯⋯ 观众可以凭着兴趣左顾右盼,也可以严肃地追溯比较。这样的展陈,使得展览不再只是普通意义上的看与被看,而是建立了一种新的观看体系,即发现和参与。(图3)
Adrien Gardère并不是第一个使用这样的展览布局方式的设计师,事实上,建成于1968年的巴西圣保罗美术馆也有过类似的展陈设计。这个美术馆由于巨大的跨度形成了横跨在城市里的巨型结构而扬名于现代建筑史。长达75米的上部展厅是一个简单到只有两侧玻璃幕墙而并没有一根柱子的连续空间。美术馆建成初期的展览以一种连续展开的点式布局铺满了整个展厅:每幅作品被悬挂在玻璃板上,玻璃板被插入在一个可移动的混凝土底座里。在这种不同寻常的布局中,展品被孤立地排布,如同兵营又似乎无规则可言,在那里,观看成为一种可由个人随意安排的检阅仪式。赫尔曼·赫兹伯格(Herman Hertzberger)在他名为“Space and the Architect”的书里,对这个美术馆的展览方式赞赏有加,并形容这种布局有一种“令人眩晕的简单性”。(图4)然而,虽然圣保罗美术馆的展陈布局在后来的讨论中不断地获得褒扬,可是当年刚刚开展的时候却遭受到很多的质疑,以至于后来不得不妥协,改回了传统的美术馆展陈方式。
圣保罗美术馆和Louvre-Lens的展厅布局,它们都提供了一种开放的展览观看方式。展览不只是物与人的相对而立,而更是变成了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的多方交流。展览变得像一个容纳奇观的主题公园,可以被全景图式地漫游博览;展厅也像一个摆满了小物件的大庭院,供人渐进式的探索发现。历史和文化在“看”与“被看”的关系的重新塑造之中,似乎悄无声息地就被重新解读,并创造出来新的机会或者知识。或许是无心插柳,亦或是有意为之,但不得不说这种在展陈上呈现出的看似的自由,其实与建筑师在室内外空间上所追求的透明性和公共性有着密切的关联。
访问过Louvre-Lens之后,碰巧在朱涛老师博客里读到一篇名为《五日塞外访古/御苑寻芳》的文章,文中他把乾隆的普陀宗乘之庙称作是“想把拉萨的布达拉宫及其周边城市城市景观符号化”的“幻像城市”。这一比喻令人回想起Louvre-Lens的展厅中的体验,那是一种置身某种情境中即能亲历若干个体,又能得到群体景观体验的过程。
普陀宗乘之庙又称“小布达拉宫”,位于承德避暑山庄的北部山麓,传说中是为了去乾隆帝六十寿辰和皇太后八十寿辰而仿照拉萨的布达拉宫修建。在环绕寺庙的高大围墙之内,约60座建筑依山就势而布。不同于一般庙宇的是,普陀宗乘之庙的规划布局并不严格遵循轴线:山门、碑亭、牌坊、白台、僧房以及殿堂楼宇等大小建筑,在这里呈现的是一幅星罗棋布的画面。整座寺庙依山面水,在地势和景物的衬托之下,看似无严格秩序的排布却呈现出一种强烈的整体性和集体感。拾级而上,漫步各个建筑左右,驻足观赏或者环顾四周,游览者得到的不只是对单个建筑的强烈印象,更是在人造物与自然之间随时切换的漫游式体验。(图5)
普陀宗乘之庙里的一栋栋建筑就仿佛是Louvre-Lens里的展品,个体以自然的方式被排布,整体又呈现景观式的铺陈。这种情况下,观看者与被看物之间的空隙被留出,成为游览者参与、想象和体验的空间。同Louvre-Lens和圣保罗美术馆的展陈布置一样,普陀宗乘之庙这种看似的随意和不确定性的布局,事实上隐含了某种不是基于个人创造、而是通过相互协调的整体实现的机制。然而与Louvre-Lens所不同的是,这种协调机制在普陀宗乘之庙归根结底依然是讲求等级与序列的。因为虽然大体上普陀宗乘之庙的建筑布局是景观式的铺陈,然而其游览路径是有终点的,并且这个结束点始终是代表着最权威意志的主体建筑。精神的力量在看似不讲求秩序的漫游中不断被蓄积,最终被完全爆发出来。